北平只有老鸹憔悴的哀叫,日子里满是干枯的味道。我们住在二弟周作人处,弟媳信子是日本人,作人留洋日本时“自由恋爱”而结合。她思想进步,又懂写字,深得先生喜爱。来到北平我才知,先生声名竟如此显赫。来访者络绎不绝,有学生,也有大人物。每遇客访,我都居于后屋,他应该不想我出面待客。先生由内而外都是革新,只有我是他的一件旧物。
今日我在后屋时作人进来。“大嫂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?”我笑了笑沒有答。“大嫂真是个安静之人啊,这么些天都沒听你讲过话。”他的声音里有旧日时光的味道。我想了想,说:“作人,你教我认字吧。”“好啊!听大哥讲,我只当你顽固不化。既然你追求进步,我断然全力助你。”他写F八个字:“质雅腴润,人淡如菊”。“形容大嫂,恰如其分。”后来,每当先生待客,作人便来后屋教我写字,有时也与我交谈。十几年的婚姻,我心如枯井。作人似是井底微瀾,让形容枯槁的时日芳草萋萋。
“大哥现在教育部供职,也在北大教书,不叫周树人,叫鲁迅,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,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。” “大嫂,你虽是旧式妇女却不愚钝。你很聪慧,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为主的偏见,以为婚姻自主就是好。” “事实上,你也看到,信子是我自己选择的妻,她挥霍无度又常歇斯底里,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过激进。” “大哥是成大事之人,历史恰到岔口,所谓时势造英雄,他定会青史垂名。社会规范剧变,总有人成为牺牲品,厐然历史中小人物的疼痛无足轻重。历史会忘了我们的。” “……”
斑驳的阳光叠叠错错。在北平八道湾的四年,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阳光。无论如何冰冷漠然的人,在暗如渊壑的生命里总有一次,靠近温暖,靠近光明。先是修行,缘是尘路上的偈誥,因这来之不易的刹那芳华我忘记哀傷,忘记幽怨,得你得全世,得一世安稳。然而满地阳光凉了。人生如纸,时光若刻,凉薄薄凉,夫复何言?结髮十七载,未曾同居,现在竟窥弟媳,大约是为“新”。先生料我不识字,书信从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作人递来的绝交书。
“鲁迅先生:
我昨天才知道一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。我不是基督徒,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,也不想责难谴一一大家都是在可怜的人间。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,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。我想订正我的思想,重新入新的生活。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,没有别的话。愿你安心自重。”
先生被迫迁居,临行对我说,留在作人家,或是回绍兴娘家。我不说话。两行清泪,惊碎长街清冷。他们兄弟二人已然恩断义绝,此地可堪留我?若回绍兴,我便成休妻弃妇,给朱家蒙羞。世人都说先生待我好,谁知我呑F多少形销骨立的荆棘?我一辈子,无论多难,只哭过两次。那是一次。娘娘心疼,劝先生:“你搬了家,也要人照料,带着她罢。”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凛然。那年渡口,早已物是人非。往事倒影如潮,历历涌上心头。花自飘零水自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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